长安的荔枝

本文最后更新于:2024年9月1日 晚上

第一章

杜甫把毛笔抢过去,不及研墨,直接蘸了酒水,唰唰写了起来。一会儿功夫,纸上便多了一首五言古诗:出门日已远,不受徒旅欺。骨肉恩岂断,男儿死无时。走马脱辔头,手中挑青丝。捷下万仞冈,俯身试搴旗。

杜甫把笔“啪”地一声甩开,直直看向李善德,眼神锐利如公孙大娘手中的剑器。“骨肉恩岂断,男儿死无时。既是退无可退,何不向前拼死一搏?”李善德读着这酒汁淋漓的诗句,握着纸卷的手腕,突地一抖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漾开。

第二章

既然路上有人管吃住,上林署支给的所谓“驿使钱”与“出食钱”,其实是用不着。使职的妙处就在这里,它超脱诸司流程之外,符宝司不会跟上林署对账,上林署也没办法问户部虚实,三处彼此并不联通。

就算失败,我也想知道,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。

第三章

在这一刻,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,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,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,只想纵情歌舞,像当年一样跳一曲无忧无虑的胡旋舞。只见夜色之下,跃动的篝火旁边,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单脚旋转,状如陀螺,飘飘然如飞升一般。峒人们一边欢呼着,一边围在四周,像鸭子一样摆动身子,齐声高歌。歌声穿行于荔枝林间:

“石榴酒,葡萄浆,兰桂芳,茱萸香。愿君驻金鞍,暂此共年芳,愿君解罗襦,一醉同匡床。文君正新寡,结念在歌倡。昨宵绮帐迎韩寿,今朝罗袖引潘郎。莫吹羌笛惊邻里,不用琵琶喧洞房。且歌新夜曲,莫弄楚明光。此曲怨且艳,哀音断人肠。”

后来两人成婚,他还时时回味起那一天奔走在华山上的感觉。今日这荔枝的口感,竟和那时如此相似。怪不得圣人和贵妃也想吃新鲜荔枝,他们也许想重新找回两人初识时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吧?

第四章

可光有想法还不成,具体到执行,至少涉及二十多个州县的短途供应,何处调冰,何处接应,如何屯冰,冰块消融速度是否赶得及等等,不尽早规划,根本来不及……灵感源源不断,毛笔勾画不断,李善德此时进入了一种道家所谓“入虚静”的奇妙状态,过往的经验与见识,融汇成一道大河,汪洋恣肆,奔腾咆哮。这一刻,他不是一个人在计算,陈子、刘徽、祖冲之、祖暅在这一刻魂魄附体。李善德的眼睛满布血丝,却丝毫不觉疲倦,恨不得撬开自己脑壳,一磕到底,把脑浆直接涂抹在纸卷之上。

李善德跟他约略讲了遭遇。鱼朝恩笑道:“别说大使你,就连圣人有时候要做点事,那一班孔目小吏都会夹缠不清,文山牍海砸将过来,包管叫你头晕脑胀。”

“正是如此!”李善德忙不迭地点头,他今天可算领教到了。

“他老人家为何跳出官序,额外设出使职差遣?还不是想发下一句话去,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办成嘛。唉,堂堂大唐皇帝竟这么憋屈,我们这些做奴婢的,看了实在心疼啊。”鱼朝恩喟叹一声,用手里的白须拂子轻轻抹了下眼角。李善德赶紧劝慰几句,鱼朝恩复又振颜道:“我这个宫内副使的职责,正是内廷采买。岭南的新鲜荔枝,既然是圣人想要,那便是我份内的责任了。你放心好了,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。”

你若在呈上转运法之时,附上一份谢表,说明此事有岭南经略使着力推动、度支同仁大力支持、太府司、司农寺、尚食局助力良多,你猜鱼朝恩还敢不敢抢你的功 —— 良元兄呐,做官之道,其实就三句话:和光同尘,好处均沾,花花轿子众人齐抬。一个人吃独食,是吃不长久的。”

第五章

李善德接了牌子,又讨问手书,以方便给相关衙署行去文牒。杨国忠一怔,不由得哈哈大笑:“你拿了我的牌子,还要照章发牒,岂不坏了本相的名声?——流程,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。”

李善德唯唯诺诺,小心地把牌子收好。其实,杨国忠不给手书,还有一层深意。倘若李善德把事情办砸了,他只消收回银牌,两者之间便没任何关系,没有任何文书留迹,切割得清清楚楚。李善德想不到那么深,只觉得右相果然知人善用。他忽然想到一事,高兴地补充道:“这次转运,所费不赀。有岭南胡商苏谅愿意报效朝廷,国库不必支出一文,而大事可毕。”

李善德是做过冰政的人,很了解这个体系的秉性。每到夏日,上头说要一块冰,中间为求安全,会按十块来调拨。下头执行的人为了更安全,总得备出二十块才放心。层层加码,步步增量,至于是否会造成浪费,并没人关心。

所以右相要三十丛荔枝,到了都省就会增加到五十丛,转到经略府,就会变成一百丛,办事的人再打出些余量,至少也会截下两百丛。李善德无法苛责任何人,这与贪腐无关,也与地域无关,而是大唐长久以来的规则。

“你骗我!你骗我说给我带长安的酒,你骗我说没人会欺负我!你骗我说只砍十棵树!”阿僮似乎要把整个肺部撕来,浑身的血都涌上面颊,可随即又褪成苍白颜色。“我本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……”阿僮猛地推开李善德,一言不发地转头走开。她瘦弱的身形摇摇摆摆,像一棵无处遮蔽、被烈风摧残过的小草。

他痛苦地闭上眼睛,抖动缰绳,让马匹开始奔跑起来。可这样还不够,他拿起鞭子抽打着马屁股,不断加速,只盼着迅速逃离这一片荔枝林。可无论坐骑跑得有多快,李善德都无可避免地,在自己的良心上发现一处黑迹。在格眼簿子的图例里,赭点为色变,紫点为香变,朱点为味变。而墨点,则意味着荔枝发生褐变,流出汁水,彻底腐坏。

第六章

马匹是从驿站刚刚轮换的健马,皮毛鲜亮,四蹄带劲,跑起来鬃毛和尾巴齐齐飘扬。可它背上的那位骑士却软软趴在鞍子上,脸颊干瘪枯槁,全身都被尘土所覆盖,活像个毫无生命的土俑。一条右腿从马镫上垂下来,无力地来回啷当着。与其说这是活人,更像是捆在马革上的一具丧尸。

至于驿站附近的农户,他们在负担日常的租庸之外,突然要再服一期额外的白直徭役,没人愿意。没关系,那么只消缴纳两贯荔枝钱,便可免除这个劳役。“如此一来,国库、内帑两便,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,岂不是比你那个找商人报效的法子更好?”

“哼,只是个例罢了,又不是个个都逃。李善德,你到底想表达什么?”

“右相可知道。为了将这两坛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,在从化要砍毁多少成树?三十亩果园,两年全毁。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,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,便要受斧斤之斫。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,多少牧监马匹横死,多少江河桨撸折断,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?”

“右相适才说,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,下官以为大谬!天下钱粮皆有定数,不支于国库,不取于内帑,那么从何而来?只能从黄草驿馆、从化荔园榨取,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。取之于民,用之于上,又谈何不劳一文?”

“你!你疯了!”杨国忠挥起月杆,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,登时打出一条深深的血痕。

李善德不避不让,目光炯炯:“为相者,该当协理阴阳,权衡万事。荔枝与国家,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,圣人心中,又觉得孰轻孰重?”月杆再次挥动,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。他仰面倒了下去,口中喷出一口血来。“滚!滚出去!”

我原本以为,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,从此仕途无量,应该会很开心。可我跑完这一路下来,却发现越接近成功,我的朋友就越少,内心就越愧疚。我本想和从前一样,苟且隐忍一下,也许很快就习惯了。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,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,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,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,只有满心的厌恶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悟了,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,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。”

“其实他去找杨国忠之前,跟我袒露过心声。这一次摊牌,一家人注定在长安城呆不下去。只要我反对,他便绝不会去跟右相摊牌。可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,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挣扎。他是真的痛苦,不是为了仕途,也不是为了家人,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道理,却愁得头发全都白了。

二十多年了,他在长安为了生计奔走,其实并不开心。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念头通达,那便做好了。我嫁的是他,又不是长安。”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,嘴角露出少女般的羞涩,:“只要他肯背着我下山,无论是华山还是泰山,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


长安的荔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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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R
发布于
2023年12月2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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